丝石竹
又是一个陌生的古镇
当今是多少年月了
朝中坐着哪位皇帝，边塞的旗子上写着谁家字号，我一概不知
这些也不是我该担心的范围，甚至是时间
我望向来时的小路，原本已经被我踩出一个个泥印的道上，早已被细雨重新抚平
一点痕迹也没有
远方是无尽的天
这个古镇似乎从未见过
九州我已不知走了多少遍，不同的地名有着相同的空气，这里却有一种莫名的新鲜感
街上立着卖糖葫芦的小贩，道边坐着售卖瓜果的老媪，路旁卧着嘀嘀咕咕的乞丐
今天应该是赶集的日子，我不禁摸摸了身后的剑，纵使旁人提不动它，我也得注意着点才行
人挤人
衣角被什么拽了一下，我微微停步，身后递来了一枝桃木
“大姐姐，前面是城隍庙，去看庙里的先生们，必须得带上一枝桃木”
是个小女孩子的声音，像清脆的铜铃一般，我想起了前年在北方的草原上听见的笛声
我转身，眼前却无想象中的孩童，只有一个年轻人背着一个箩筐，急匆匆地从我身边掠过
左侧有一阵风，风中有一阵清香
那是一道胡同，与主干道的拥挤喧闹不同，这里静悄悄的
十年前在姑苏城里曾收了一个小鬼，是个扫帚鬼，爱极了清净
我拔出剑，闭气，慢慢地走进了胡同深处，四周确实干净得很，按照我多年与这些小鬼打交道的经验，不少小鬼一定在这里安了家
胡同的尽头竟然有一家铺子，还插上了和其他酒家一样的招牌
之前在乂庄，守卫在那里的门派被召回了不到一个月，庄里的人家变消失得干干净净，村落却保留得像是一直有人居住一样
我不由得把剑对准了一尘不染的木门，这时门却开了
“既然有幸光临小店，今日赶集，人流一时尚未散去，不如在此稍作休息”高高瘦瘦的青年男子，手里却握着一把铲子
我余光往里一瞟，像是一个花店
眼前的人便是店主了，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种花么？”我听见了我自己清冷的嗓音
“要点什么？”眼前的男子温和极了
……
“丝石竹，有么”我愣了一下，在心里反复确定了这个名字
大小花店几乎全被我拜访过，第一次看见店主没有摇头说不
我手心莫名钻出了一丝冷汗
和普通的花店不同的是，这里更像是一个苗圃，大部分都是种子，而店主就负责把它们栽下，直到它们开花，售卖给顾客
“看来还要不少时日呢”男子培上土，然后便坐在店里的太师椅上，斟了一杯茶，悠悠地和我说，“很喜欢丝石竹么？”他突然发问
“是，她很喜欢”我感觉到自己的睫毛微微一颤
“能帮我个忙么？”男子又笑了
我已经在这座古城待了三个月了，除了每晚去城隍庙里给店主取一枝桃木，剩下的时间便是在城里闲逛，偶尔也会绕去那道胡同看看花
再次遇到那女孩子是昨天，我第一次看见了她，声音却没有那么清脆了，微微的颤音，细声细语：
“下次到城隍庙时，记得带一枝桃木啊”
我感觉这孩子的气息越来越弱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银两倒是不缺，但这些对她也没什么作用，我只好点点头，俯下身子摸了摸她的小脑袋
轻飘飘的，让我觉得她似乎是一场虚空
这座古城我已经完全熟悉了，它叫云梦，当地的县志却也没有关于先祖的任何记载，我在这儿至今也没有遇上保护这里的门派弟子，也从未见过当地的官员抬着轿子招摇过市
和店主认识已愈一年，我一直唤他满先生
今天是立夏，太阳已经开始刺眼，我想见我的花了
从城隍庙起身，往南不到一百米，左拐便是那道胡同
谁知又见那位女孩子，此时她却已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时间在她的身上好像比一般人过得更快，此时的她脸色也比上次见面好了些，也穿了一身祭拜时的衣服，从城隍庙里缓缓走出，只是声音还是少一分力气
只是因为时间在我身上毫无变化吧，我这么想
她对我笑了笑，像是有什么急事，便走开了，我心里只有那株丝石竹，倒也不曾在意
“还有十五天”男子低头看了看火炉里的桃木，正在熊熊燃烧，他第一次精准的报给我一个数字
我开始神思不定了，这半旬过得我甚是煎熬
要看见她了，我这般期待着
在古城的最后半个月，我开始遇到一些小鬼，多少年了，我第一次沉不住气，亲手给我的敖良沾上了血，半夜擦拭，我总会忍不住颤抖，她离去前，曾万般叮嘱我要沉得住气
“不要动手杀人，鬼也是”
今日已满十五，我踩着时辰便守在店口
说来也怪，这一年多，胡同里的扫帚鬼竟然没有一次出来作怪，而古城里早已半月未下一滴雨，整个城里的气氛开始躁动起来
早上八时，我见到花了
丝石竹
我从店主手里捧过它，一个人默默地离开胡同
总不能让她在这么一个小鬼丛生的地方与我见面，她会说我鬼混的
胡同似乎走不出去了
我感觉不太对劲，转头，花店还在，店主也还在，扫帚鬼也在
“宫主，别来无恙啊”满先生又笑了，正如去年我第一次见他那样
我一愣，这里有人能喊我宫主的，除了他别无他人
“满先生怎么会在这里，或者，我该喊你皇甫潮？”我拔出了敖良，剑锋直指眼前的男子
“故人相见，宫主怎么以刀剑为礼？好歹我也给你养了你心心念念的丝石竹，你不怕她说你不知感恩么？”他脸色一暗，背后的剑便抽了出来，“多少年不见了，大人的戾气还是重得很，你还记得这半个月来，你伤害了多少生灵么？”脸上仍然是淡淡的笑
握着剑的手一抖，我的眼前开始浮上一层血色
“那不一样，杀鬼是为民除害，用剑便是对你这种狼子野心之人”我听见我在对他说，也在对我自己说
“那你可知这些小鬼，都是我得意之作？借你从城隍庙拿来的桃木一用，活活把这些小鬼们附在了我精心培育的花上，可惜被你杀了好些”他眼睛快笑成了一条线
我的眼前满是红色
戾气来了，多少年了，还是没压住
我像发了疯一样，四周无数的小鬼瞬间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啧啧啧……不愧是宫主呢，发作起来还是这么厉害，可惜你现在满身戾气和鲜血，她还敢来看你么？”他笑着逼上前来，我抓着刀就对着他，我开始浑身发抖，“一个人这么久了，不怕么，要不要送你一程？”
我突然感觉到了怀里的那株丝石竹，我第一次这么害怕自己，让她看到自己，就算是只有丝石竹在旁边，我也觉得自己可怕得很，就像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我才从宫里逃出来，代价是我杀了一整个宫里的人，甚至是我的师父
他们走之前都称我怪物
“还好今天我的目的不是你，今日便是小满，也是你的帮助，真正的小满今天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待我再去送一送立夏，这二十四节使，我便坐定了，到时候，宫主便可年年见我，百姓也得年年贡我了”他开始放声得笑，笑得好难听，白浪费了他那张书生脸
为的是长生不老么
我想起之前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是了，都怪我，我把她身边的桃木给拿走了，也不知她是怎么在小鬼们的包围下长到这么大的
“小满……”我轻轻唤了一声
“这位便是一直冒充我的满先生么，小满一直都是温柔可爱的女子，可轮不到你这个野男人”我听到耳边有清脆的女音，是小满来了
皇甫潮害怕了，我透过我这双满是戾气的眼，我感觉到他的恐惧
是时候了
戾气也好，怪物也罢，反正她又不会嫌弃我
我双手握住敖良，直径对着他冲了过去
多年之后我想起来这件事，还挺庆幸我的戾气，毕竟随之而来的是暴烈，能杀了眼前一切的不择手段
皇甫潮怎么死的，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他的身体被我的敖良穿透的时候，眼里是吃惊和恐惧
当年灭了一宫的人，这位从小服侍我的侍卫却因为被我使唤出去给她买丝石竹而逃过一命
记得在古城最后的日子，我第一次捡到了立夏和小满递接的样子
小满很好看，长得也很像她，我甚至怀疑小满是不是见过她
“这个给你，我身边的桃木全部散尽之日，有一位姐姐给我的”见过立夏，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
我伸手，是一枝丝石竹
“怎么不来见我？”我突然开口，对着丝石竹也对着我自己
“嗯？”小满不知其解地看着我
“她来过了么”我轻声说道
果然还是她，害怕我知道她看到我又犯了戾气，害怕我因为知道她看见我杀人而掉到更深的深渊
“惊蛰乌鸦叫，小满雀来全。 送走三春雪，迎来五月天”
我离开这座古城了
“小满，小满，好好守护好这里的人们和你自己”我把我的敖良解了下来，放到她采花的筐里
……
睡着了么
“对了，那个姐姐让我告诉你，只要是想见的人，就一定见得到”小满清脆的声音又响起来
我差点落下泪来
也是，她把丝石竹给我了
“殿下从未离开我呢”我在心里想
“那是，你知道丝石竹还有一个名字么”
我猛然抬头
“满天星”她笑了笑，捏了下我的脸
我看见她了，一如当年我第一次见她那般好看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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